如果残魂能有容颜,想必是副可悲形貌像一截浸透忘川水的腐朽沉木,由积聚了百千万年浓烈之憎与哀一刀刀凿成,血脉干涸,眼耳鼻舌身俱灭亡。
这样已不能算是活着,但他不后悔。他很清楚,如若当真被贬谪下凡,等待他的绝非轮回,而是赶尽杀绝,现如今早已神魂俱灭倒不如扎入这处比死更接近于灭亡的境域,在忘川之底的无尽虚空里,寻求一线生机。
某日,周遭剧震,赫然是幽冥之怒。
有人以灭灵族血肉为祭,引发忘川万鬼癫狂,尽数朝向岸边奔腾。当它们呼啸远去,北辰君所在的河底骤然被空寂包裹,唯余几丝细小而无有知觉的魂灵静默游荡。
也就在这时,一道来自异界的召唤降临。因缘的具象如同发光的根须垂落在他面前,他予它以回应
再睁开眼时,已至人间。
很难形容尤颐是怎样的人。他的身量不高不矮、体态瘦削,说话轻且和缓。时逢凡间动荡,百姓经年不能饱食,诸如此般形貌随处可见。
然而,在这样的皮囊之下却又活跃着异常嶙峋的天性,就好像所有的璞玉,同时也是顽石。
为了制作北辰君借以依托的媒介,尤颐耗费了不少心血即使如此,对于如此强大的附灵,再难得的容器所能使用的时限也不过一年而已,其后便需更换。它们的灵气将尽数作用于北辰君的神魂,一步步将其温养、夯实。
从第三枚容器中睁开眼的时候,北辰君拥有了与凡人少年一般无二的形体,五感俱全。
彼时晨曦静谧,他与尤颐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道焚艾的烟。
“天上的仙人中,可曾有过凡人得道”这是尤颐问他的第一个问题。
“有。但你恐怕不能。”
“为何”
“术者窥天命、窃因果、通鬼神,也因此而诸业缠身,为天道所不喜。”北辰君说。
这话坦率,近乎冷酷,但没有哪个魂灵能对召唤它的人说谎。身为术者,尤颐的本领自是不凡,奈何所行非为天道所认可的正途说到底,在这条错误的道路上,他的天赋越高、越是胆大,距离目标也就越是遥远。
“不论是我,还是其他你能召唤的灵物,所能做的无非是助你享尽现世福泽。若你所谋求的是出世报,我无能为力。”
闻言,尤颐只是沉吟片刻,再开口的时候言语间却无沉郁。
“这么说来,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对天道而言,术者不过是器具,但凡器具便总有损毁的一日,是么”
“正是如此。”
“这很奇怪,”尤颐便道“世间因果既不虚,造化又无常,逆天而行是恶,顺天认命是愚,这本身难道不是一种矛盾吗”
他顿了一下“我曾寄希望于先贤书写的法门,但到头来却常疑心道统的不完全直至今日,愈发迷惑这世间的所谓困境,是否真的存在着某种解法”
北辰君没有回答。
事实上,如果他能回答的话,也就不会是今天的模样。
他只知道六界生灵多如恒河砂砾,其中要数凡人寿数短暂太短暂了,一生一世常不足以教其清醒。在他们中间求道者甚多,却大都渴望依附那业已成型的道统,只要有路可走、有伴同行便心满意足了。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如果只选定一个目标,只定一条路线,那么也就只冒一种危险,事情就很简单,成或者不成,无非是这样的命题相反,一旦面对自由的天地,哪儿都是路,也就没有路可走。其中的苦乐无法预知,唯将其遍尝,才能去描摹自己正面对着的是怎样一个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