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十六年夏,娘子一家从青州逃难至长安;升平十六年冬娘子幼弟病重,娘子教家人卖于裴娘子;升平十七年春,娘子入宫;升平十八年夏,顾太妃的小佛堂缺一个打扫的宫娥,娘子便被调给了顾太妃;升平二十年顾太妃病逝,丧礼之后皇后娘娘将娘子调入皇天殿。”章文见她不答话也不在意,反而慢条斯理的说开了,“娘子家中以卖吃食为生,上有父母,下有胞弟,胞弟虽然年幼,但已开蒙,成绩仿佛还不错。”
“大伴记得奴”先前在拓跋敢之前的几句话仿佛耗掉了女娘子这一生的气力,她抬起眼眸,木呆呆的望着章文半晌才听得对方说什么。
“宫里宫娥六千五百七十一人,内侍五千三百五十八人,某都记得。”章文并不觉得自己的记忆力有多可怕,“娘子今年也有十三了吧,那日在后山听得娘子说娘子家中开始慢慢替娘子存嫁妆了。”
“今日戳破大伴的安排,奴不后悔。”仿佛被“嫁妆”二字惊动,阿奴咬了咬下唇,声音轻柔而嘶哑,仿佛落在眉间的白雪带着丝丝凉沁。
“娘子是心细之人,想必也听懂了拓跋皇子未尽之意,他是等着看你我相戗。”章文慢悠悠说着话,朔风透过木板门遗漏的缝隙吹进来,凛冽逼人,他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青色棉袍,教冷风一吹,只觉得遍身寒凉,露在外头的手更是冰冷,但他的语气却连一丝波动也没有,“娘子如今不过豆蔻年华,而某已然虚度半生,瞧上去某比娘子垂垂老矣,然而某虽为阉人,到底是半个男子,又值壮年,娘子年幼又是女子,想必气力比之娘子亦要强上许多。”
“奴奴只是想要活下来,阿娘还等着奴回家。”阿奴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她本就是胆小的女娘子,素日里连虫子都害怕,更遑论是生死,“便是只有一口气,奴也要活下去”
“阿奴,某能这样唤你么”章文见她落泪不由叹息一声,起身走至她跟前,微微伸手摸了摸少女蓬乱的头发,后者原本怯懦得往挪了挪,可终究还是没有避开他伸过来的手。
记忆中阿爹憨厚沉默,阿娘忙于生计,她从未与人这般亲近,等到后来入了宫,每日要学规矩、学走路、学伺候宫中圣人、娘娘等一众主子的伙计,每日睁开眼睛便是一刻不得歇入夜了也是沾床就睡,一年入宫的小宫女暗中比拼,说什么手帕交,彼此都不敢交心,便是多说几句都怕教人寻着错处,十几岁的小娘子活得仿佛几十岁的妇人,若非出宫的念头时时挂在心上,她想她必然也成了芳箬姑姑那样的肃穆的宫娥,暗淡的就如同山岚间的一抹炊烟,片刻便教风吹不见。
“自当日穿上圣人的衣裳起,某便等着赴死的一日,只可惜并没有能瞒着拓跋皇子许久。”章文的声音里倒也没有带着太多的遗憾,他只是静静的瞧着眼前的少女,宫中岁月长,对太监犹是如此,大概是入宫的日子太年幼对过去竟是一丝都不记得,是以他与柳泉都没有寻子侄传香火,但他偶尔静下来也会想,若是自己没有进宫会是什么样子大概与这天下万千郎君没有什么区别,而到了他如今的年纪,想来若是有子嗣,孙儿的年纪与眼前娇花一样的少女也该差不多吧,“再说某这一生虽长居于长安,未能踏遍这锦绣的峰峦山川、瑰丽的江河湖海,但也手握重权,享尽繁华,可你不一样,阿奴,你是这样年幼的少年娘子,某若你这样的年纪圣人都还只是个小皇子,连封号都没有,所以你想要活下来,并没有错。”
“大伴”阿奴惊讶的抬头,她没有听错吧,眼前的人说不需要生死博弈,他便将那个活着的机会留给她这怎么可能呢这世间怎么有这么傻的人呢“大伴难道不想活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