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监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涕泪纵横,但还知道眼前人并不喜欢嘈杂,只肯从咽喉深处泄出几声呜咽“大人,您三思啊,朝臣那边闹得虽然凶,但陛下始终没有松口,他待您一向不同,一定会保着您的啊”
姚殊不置可否“老黄,你跟了陛下几年了。”
老黄抽抽鼻子“奴才从陛下还在宝庆院的时候就就跟着陛下了,次年陛下就从宝庆院搬到了弘闻馆。”
“十三年了。”姚殊沉吟道。
十三,姚殊想着这个数字,陷入了恍惚的神思。
老黄见姚殊不说话,仿佛终于想起了姚殊这些年的厉害,也不敢再多话了,将手上的托盘恭敬呈到案几上,低着头,垂着泪出去了。
姚殊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只有垂帘晃动,烛火摇曳。
他起身,为自己砌了一壶茶,雾气氤氲里,他从置物架下取出一个铜盆,点上火。
又捧出一摞册子,一本本,浑不在意地丢进去烧。
册子的封面依稀是阁老韩见会生卒年策、尚书曾伟健死生疏等等。
竟是一份份详尽的如何让高臣逐步走向灭亡的计划书
火苗舔舐着纸张,倏然间就把姚殊这些年的心血、算计和累累恶行一点点吞噬殆尽。
姚殊细白的手指托着茶盏,他盯着自己近乎透明的手指发呆。
哪怕再想向过去靠近,也完全不一样了,比如他质地如白瓷,从不长深色体毛的皮肤。
比如他无论付出怎样的努力,也因为缺少雄性激素而无法变得更大块的肌肉。
比如他过了变声期也依旧清亮仿若少年的嗓子。
他心思缜密,步步为营,罗织构陷,坏事做尽,他权倾朝野,一手遮天,他的名字让朝臣战战兢兢,市井能止小儿夜啼。
但此刻被烛火和茶烟迷糊了面目的人,分明眉宇间还留着一丝天真。
茶汤入喉有些急,他轻咳两声,咳着咳着,嘴边就落下一丝血线,刚醒不久,但他又有些困倦了,睡意上涌间,他看到了父亲和母亲双手相携,祖母叫他乖孙,朝他招手,兄嫂也温柔地看着他,仿佛并未因他满身血腥而介怀,他担心的事并未发生,父兄没有因他的累累恶行而失望,他们看着他,还是最疼爱的儿子和最纵容的弟弟,姚殊觉得很幸福。
在这种巨大的幸福里,姚殊睡着了。
而得讯匆匆而来的景帝看着姚殊苍白的睡颜,几乎目眦尽裂。
他像个残暴的昏君,杖毙了这殿内所有出逃的宫女太监们。
如果说姚殊褪去了武装起来的肆意之后,本质是个天真少年,那景帝剥去那层持重有礼的外衣后,内里永远是那个从没有被好好对待过的小孩,冷漠,凶悍。
相同的是,他们都在那一年被迫成长起来,成为对方人世间的依靠。
不同的是,姚殊的心里还有他的父兄、母嫂、祖母和侄子,而景帝从小到大,仅有一个姚殊。
这是一份无关风月的情感,从泥潭里相互扶持着走上天顶这一路,已经让他们的生命线彼此纠缠。
第二天,所有弹劾过姚殊的文官集团都遭了殃,该下放的下放,该贬谪的贬谪,该抄家的抄家,该灭族的灭族。
年轻的景帝让所有心怀侥幸的人见识到了什么叫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一场大清洗在青石板上留下的血痕,足足让暴雨冲刷了一夜才冲洗干净。
也正是因此霹雳手段,朝臣再不敢捋景帝的逆鳞,凡有政令,上通下达,当官的每天提着脑袋上朝,既不敢欺上瞒下,也不敢暗地里弄鬼,一时朝野内外政治极为清明。
不过那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