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敏对于此处并不陌生, 此时踏着一片夜色站在地牢入口处,心境已是与以往大不相同。
少卿陈若鸿提着一盏纸灯笼, 一手负在身后, 摇晃的灯影略在他眼中,忽明忽暗,漠然道“如今朝中人人自危,大理寺已如净莲司一般成了虎狼之地,众人避之不及,裴司使来此闲逛, 当心沾了晦气。”
这么多年了, 陈若鸿这张嘴还是这般不讨喜。
裴敏笑得漫不经心,毫不谦虚地说“裴某命硬得很,且若论晦气, 谁能比得过我这万恶之首还要烦请陈少卿给个面子, 开一开牢门, 容裴某下去见个老朋友。”
陈若鸿眉一沉,到底没说什么,淡然吩咐狱丞道“开门。”
沿着曲折的石阶往下,火把的光芒越发晦暗缥缈起来,阴森森一片鬼气。斑驳的墙上喷溅着暗色的血渍,间或能看到几条拖曳犯人时指甲抠下的新鲜抓痕,她步履悠闲, 若闲庭漫步,在某间牢狱前驻足,隔着栅栏打量里头一身囚衣的裴炎。
到底是一朝宰相,即便身陷囹圄,也不曾受刑或是受到苛待,只是囚衣单薄了些,显得的身躯愈发嶙峋清瘦。
这样一个看似满身正气之人,谁能想到他就是诬告裴氏一族、陷害裴行俭的真凶呢
大概是不适应火把的光线,裴炎眯了眯眼,见到裴敏,他又冷嗤一声闭目,竭力挺着瘦削的身子傲气道“妖妇走狗,你来做甚”
裴敏冷嗤一声,当真是连表面功夫也不愿做,大大方方道“自然是落井下石,来欣赏裴先生垂死落魄的模样。”
裴炎果然又羞又怒,瞪着眼不说话,胸腔起伏间,身上的铁链窸窣作响。
“你我之间乃有灭门之仇,就不假惺惺地同一个将死之人寒暄了,困顿牢狱是何滋味,我想我比你更清楚。今夜我忍着将裴先生刮骨剔肉的恨意来此,只为了来寻求一个耽搁多年的答案。”
说罢,裴敏的思绪回到遥远的过去。
当年眼睁睁看着亲人相继倒在血泊中时,忍着挑筋断骨的剧痛和非人折磨残喘于世时,内心中的滔天的仇恨与痛意如万蚁噬心,她便暗中发誓终有一日,她要昂首挺胸地站在裴炎面前,将他施加给裴家的痛楚一点一点地还回去
如今七年过去了,时光洗去了鲜血淋漓的伤痛,将尖锐的恨意打磨得圆滑,即便如此,见到这张伪善的面孔,她依旧难掩恶心。
她抬起凝着霜雪的眼,一字一句问“你我同出裴氏一族,祖上同宗,却为何要陷害我的父兄”
裴炎认定裴敏此番前来定是审问叛党一案,却未料,是这样一个问题。
火把的昏光下,他的眼神变得混沌且复杂,伪善的面具剥落,露出里头肮脏腐朽的内里。
无论他现在如何标榜正义,都掩盖不了他恶臭的过往。那种罪恶就如同烙在背后的耻辱印记,自己看不到,别人却是一览无余
“同出裴氏一族呵。”裴炎苍凉一笑,浑浊沙哑的嗓音微微发抖,“我自幼苦读,十数年不曾懈怠一日,诗文策论皆为河东之首,却处处被你父兄压制,人人只知裴沧海而不知有裴炎,便是他儿子,凭借金刀宴上出风头,也能轻而易举地压在我头上你能体会那种满腔经纬却无用武之地的悲愤么你父兄不死,裴行俭不死,我便永无出头之日。”
“就因为这个”答案如此之荒唐,裴敏只觉一股凉意顺着背脊攀爬而上,冷得慌。她连连颔首,极低地讥笑一声,又重复了一遍,“就为了这个,你便联合诬告,杀了裴氏族人、门生千余人手染鲜血的坐于高堂之上,满门被灭的却背负骂名好啊,这世道真是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