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足下一双鱼鳞云纹靴, 身着雪绒罗呢的箭袖,白绉绢束腰, 勒系银锦袋, 头戴竹斗笠, 背上一对鸳鸯刀, 很随意地坐在临水的松木岸板上, 望着身前的一溪寒江。
那人枯坐了一刻钟,几乎在冷天里冻成一尊冰塑, 直到一只白鹤振翅掠过滩涂,他才哂笑一声,从腰间解下一只酒葫芦,又从袖中摸出一只粗瓷盏。
白衣人斟了酒, 一手托着瓷盏, 另一手蘸了杯中酒液,弹指三下, 分敬天地鬼神, 望了一眼对面浅滩中的白鹤, 倾酒入寒江。
“公爷。黄泉路遥, 您可安好。”
“您的仇还有阿鹤的,我都记在心里。”
“死也不会忘。”
明亮的天光照耀着听香水榭,白衣人仰头饮了一口酒。
枯荷色的斗笠下, 是一双温柔的、琥珀色的眼;那双漂亮的眼睛望着远处浅滩中连天的衰草,流露出哀伤的愁思。
这人生得很好看,只可惜一道狰狞而丑陋的刀疤划过他的眉梢,偏将他眼中温柔的愁绪点染成冷漠和凶煞。
“岑十走了。他这样的好身手,竟也不去躲我的箭。真傻。是我对不起他。眼看着旧人一个个地少,这条路好冷啊。”
白衣人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忽然横眉怒目地瞪着一溪寒江,眼底的哀愁转瞬间化为恶煞“谁能想到这温有道的儿子区区一个读书的秀才,连霜天三叹都能扛下,当真了不得。”
白衣人兀自生了会儿闷气,忽而幸灾乐祸地微笑起来“他害我兄弟,不得好死。那便让相思泪陪他玩玩吧。”
白衣人把玩着手中的酒葫芦,有些得意。这“相思泪”是他特制的毒药,除了心无尘滓的婴儿,只要在这俗世沉浮,谁都会有怨怼贪嗔。
仇苦愈重,毒性愈深。
白衣人长笑三声,倾酒入江中。
“有的时候,活着比死亡更痛苦,难道不是吗”
他晃了晃酒壶,壶中的“八百里风”还剩下五六成,索性弃了酒盏,就着葫芦,仰头饮一口酒。
烈酒入喉,燃起一腔冲天豪气,沙场的风仿佛就在耳畔,他又是公爷帐下那个无往不胜的振威校尉了。
对面的浅滩鹤鸣唳唳,可听香水榭如今冷冷清清,空无一人,再也不复当年高朋满座的盛景。他无端感到一阵落寞,哂笑一声,投壶江中。
“上京城真远啊。含香殿里的神睿帝倒是逍遥快活。他怎不想想,自己的老子究竟是怎么死的呢”
今天是大年初一,酒德先生曹老赖没亲没故的,免去了许多拜年祭祖的麻烦事儿,照例在街上闲逛。
商铺大多关门歇业了,他扛着黄道幡,牵着老毛驴,在临江城走了大半天,终于买到七两酒,提着酒壶去了格式馆背后的乾坤草亭。
草亭后泊着一尾兰舟,曹老赖先把驴踹上船去,自己再跳上来,从草堆里摸来一根长篙,在岸边轻轻一点,小舟载着毛驴,向湖心漂去。
天色一碧如洗,阳光暖融融地打下来,几只白鹤在溪边玩水。曹老赖满心欢喜地看了一会儿,嘴里哼哼唧唧的,很不应景地唱了一段窦娥冤
“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唉,我看那”
不知不觉间,小舟已漂到听香水榭。曹老赖拐着黄幡,提着酒壶,熟门熟路地往自己最爱的临水岸走
“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曹老赖猛地噤了声,他见了鬼似的揉揉眼,一向冷冷清清的水岸边,竟坐了一个白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