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对于上一辈的事知之甚少,却是信任杜掌柜的,听话,悄悄松开掐紧的手心。
豆大的雨点就在这时噼噼啪啪砸下来,她的肩膀又轻轻一瑟,却发现头顶并不曾淋湿。
簪缨仰起头,才看清,原来甲士们手中除了有照明火把,还在竹轿顶部高张油布,仿佛搭起了一座通天长棚,一直沿伸到山顶尽头。
头顶沙沙地响个不停,却无一滴雨珠落在她身上。
如此大动干戈的阵仗往常,簪缨只在皇帝出行时见过。
桐油布遇水后,散发出潮湿而独特的苍松味道,小女娘吸着鼻子,睁圆眼眸,望着这一天一地的大雨。山道两旁竖立的火把,经大雨浇灌而经久不熄,那焰苗恣烈隽长,绽出漫天黑云压也压不住的光亮。
她的心里,忽然就漫出一缕奇异的安全感。
也许她之前想错了,那位大司马,兴许不似她想象中的可怕吧。
他愿意大费周章地遣人来接她,又是遮雨又是抬轿的,是不是说明他没有将对庾氏的憎恶转移到她身上
那么她到了行宫,便该去当面拜谢才是。
就怕时下已晚,再去打扰那位官高权重的大司马,惹人不喜。可不去,同样显得失礼
十五岁的少女一朝得脱樊笼,面对的一切人事都是崭新的,连过去学得的人情世故也扯掉一层虚伪浮相,露出底下的稚拙青涩。
她无声纠结之时,跟在后头的任娘子仍像做梦似的,捅了下杜掌柜胳膊,耳语道“这个阵仗,还真是卫十六”
那“六”的字音还没吐完,杜掌柜一把捂住她口,心肝颤儿道“奶奶,那名号也是你能喊的”
任娘子扒下他的手,担忧地望了眼前头的纤柔身影,在雨声里压低声音“我是想说,今日,是十六啊”
杜掌柜闻言沉默半晌,拈着三捋胡须闷声道“传闻也未必当得真。”
抬轿的军卒手臂稳如铁铸,簪缨一路如履平地,没感到一丝颠簸,便抵达了山顶的汉白石圆坛。经过高伫的牌楼,进入行宫。
雨还在下,朦胧的夜色下看不清行宫全貌。簪缨手指攀在竹座阑杆上微微倾身,只见得绮丽幽深的重檐飞薨、复道云廊,渐次映入眼中。
被雨帘打湿的八角宫灯光雾模糊,在亭阁的翘角下轻轻漾晃着,交织出厚重又精致的氤氲美感。
这便是阿母与卫娘娘一同住过的地方。
她恋恋地收回视线,向抬舆的军士致谢,示意她可以下轿自己走了。
不想那四人并不松手,好像使命还没完成,抬竹轿转入东殿,一口气过曲桥上玉阶,直接把人抬到了正殿的轩门前。
什么拜与不拜,人家直接免了她的纠结,把她带到正主门前了。
簪缨糊里糊涂下轿时,一双绣履尚不敢踩实似的,落在硬实的杉木游廊上。
这一路行来,她的脚底连一点水迹都不曾沾湿。
抬眼,两扇年岁悠久的海棠雕花殿门近在眼前。是敞开的。
一面山水幛立在堂口,有氤氲成团的光亮从内流淌出来。
内外静无一声。
“这位便是唐夫人家的小娘子吧。”
海棠门外,除却一班值守的黑甲卫,还有一位身着竹布文士衫的中年男子在此迎侯,开口打破沉寂。
见这位逢雨而来的小娘子一身白衣如雪,外罩月色观音兜披风,雪肤乌发,气象清丽,布衫文士目光迷蒙了一瞬,似追忆起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