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开口的狗栓,心里这种痘的念头,便如同野草一样,疯涨了起来,回到家中之后,先在屋外把今日没吃完的煎饼取出来,拉下吊篮放进去,又去地窖里看了看窖藏的白菜还剩多少,开了地窖门通风,免得白菜烂在窖里,又四处检查了一下鼠夹,此时他家里人陆续都回来了,父亲是去地主家帮着干活,两个弟妹则是去田边熏田鼠去了,此时笑嘻嘻地拎着两条大耗子回来,见到狗栓,便欢呼道,“今日运道好烧了灶王爷的旺火哥哥,今晚吃肉”
农家人可没有什么忌讳,田鼠没什么不能吃的,有肉吃都是喜事。狗栓应了一声,便去磨了家里唯一一柄小刀,剁头、剥皮,借着最后一点暮色收拾内膛,一边和父亲说些进城的事,也隔着院子和路过的乡亲聊几句,等到暮色下来,众人进屋点了一点如豆灯火,就着灶膛火光做饭,把老鼠串在灶头烤,烧些稀米汤配煎饼时,狗栓方才说道,“爹,今日城里又在种牛痘哩县太爷带头种。”
他摸了一下左胳膊那里去年曾带过短暂的孝布,但很快便取下来了,去为地主种田,出去找活做都不吉利。实际上,狗栓身上带了三重孝,祖母、母亲、二叔,都在去年的天花中去世,他弟妹倒没有染上。这是很幸运的,村里因天花而死的至少也有三十多人,其中一半以上都是孩子。
死去的亲人,是由父亲和狗栓一起下葬的,他们按照地主的吩咐,在脸上蒙了白布,在黑夜里悄悄地把三个人搬到村外,找了一片荒地深埋,又随意找了一具乱葬岗的饿殍烧了充数,这样好歹留了全尸。但墓碑、坟头,全都没有,狗栓现在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也并不感到悲伤,只记得那无边的恐惧,他闻着的是尸体的味道,想着的是自己的将来,他会染病吗他会死吗死了以后是不是就再不饿肚子了
虽然不用再忍饥挨饿的过活,这也很不错,但尽管如此,狗栓也还是不太想死。他死了,谁来埋他呢父亲吗弟弟妹妹们怎么办慢慢地饿死还是在饿死以前,被人掠走了,化作了菜人市上的小胳膊细腿儿,变成了和骨烂
对于未来的恐惧,强烈地占据了狗栓的心灵,亲人们死时已经没了人样,痘子叠着痘子,连眼皮上,嘴里都长满了溃烂的痘子他实在不想就这样死去,这种恐惧,胜过了对于李地主盲目的崇信,使得狗剩第一次违背了李地主的圣意,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一人只要五文,家里不还有个二百文吗要不明日便悄悄地进城种了去,回来只说是带狗剩他们俩走亲戚去”
他父亲没有说话,自从去年的疫病之后,父亲的话就越来越少了,吃得也不多没了祖父和二叔,家里少了两个劳力,还有两个半大孩子,只能更加节衣缩食,家里人都懂事,不肯吃多了,有一口吃的,也想着留给别人。你敬我,我敬你,山阳道的和睦人家多是如此的。只是,孩子们要长身体,而父亲要做的活还比从前多,吃得比从前更少,他每每从外头回来,总是累得不想说话,吧嗒着他那根空烟杆儿狗栓家已经很久都没有买旱烟的钱了。
“知道的人也不多,就二柱子,那是个好的,倒不会乱嚼舌头,要不明天就去一趟爹”
风箱很久没响了,柴火也没人添,灶下的火逐渐暗淡了下来,狗栓抬起头,伸手去推柴火前垂首坐着的父亲,以为他是又睡着了。“爹”
他手下的身体,比记忆中轻得多了,狗栓只推了一下,父亲便一头往前栽倒在炉膛中,激起蓬灰,呛得狗栓一阵咳嗽,热泪合着咳嗽,不断地滚落了下来,他哽咽着叫道,“爹爹爹”
但他心里也知道,叫也没有用。死亡又这样,熟悉而轻盈地来到了这矮小的泥屋里,收割走了又一个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