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春天抱膝坐在火堆前,低眉顺眼的藏着脑袋,一头绸子似的黑发泻在肩头,遮住了大半张脸。
时下风俗,女子好胭脂,好发饰,无论中原胡地,都以云鬓高髻为美,簪花,戴步摇,行走之间鬟佩叮咚,尽显女子柔美之姿。她这样短的发,若再扮回女子,连最简单的发髻都梳不起。
这也是离经叛道,洒脱肆意的少女。
李渭在火堆旁坐定,投下红柳枯枝,桔色火苗哔啵溅起一蓬火星,红柳枝独特的微香弥散在这火光之中,他微微瞥了她一眼,见少女拘谨的埋着头,只能见她光洁的额头和一双秀美的眉。
春天双靥被烘的红烫,只觉内心慌慌张张,两人不言不语,直坐到月色高悬,才熄灭火堆,往营地而去。
胡商们已然熟睡,发出长短不一的鼾声,有一人卧在地辗转,听见红柳后李渭两人一前一后回来,离去这许久,不知做什么勾当,暗地呲笑一声。
营地的火已然熄灭,拨开余烬,里头是暗红半熄的红柳枝,李渭再投入一把芨芨,又将火势燃起。
地上的沙土已被烘的暖和和的,春天眼神游离,偷偷瞄了眼李渭,见他又举着酒囊细抿,神态随意,悄悄将自己藏在毡毯中,闭目睡去。
毡毯里的少女很快就陷入熟睡,长发未束,露出一缕黑鸦鸦的青丝在毡毯外,她身形纤细,蜷身而眠,不过是毡毯里小小的一捧。
李渭喝过几口酒,也抱手倚树,支起长腿,默默的闭眼睡去。
不知今夜何人入梦,梦里天地又是怎样的一番颜色。
这是出甘州城后,春天睡得最安稳香甜的一觉。
水岸边一片连绵红柳,这时节树顶俱已挂上一嘟嘟一丛丛粉花,色若胭脂,艳若桃李,朝霞之下,嫣红鲜绿,碧水青天,景致分外动人。
胡商们让牲畜们在水边游走觅食,驮群的骆驼喜欢啃食红柳嫩枝,骆驼们沿着红柳林,一路啃食而去,簌簌的红柳花砸落在地。
春天是被骆驼啃食的窸窣声吵醒,掀开毡毯坐起,只见身周落了满地粉穗,头顶花枝晃荡,隐约可见骆驼的齿牙在其中咀嚼。
她翻身起来,火烬已冷,见天光大亮,朝霞褪去,时辰已是不早,胡商们不知去向,不远处的水边坐着李渭和老叩延,一个打磨箭矢,一个抽着烟枪。
地上搁着几个烘熟的鸟蛋,原来只有她一人贪睡晚起,这一觉香甜,极其舒适,因知道今日都消磨在这野马泉,于是春天也懒洋洋的收拾毡毯,去水边洗漱。
李渭见春天一身回纥红衣,窄袖长袍,束腰鹿靴,笑颜向两人招呼问好后,奔向水边撩水。
碧水似镜,红衣如火,斯人胜玉,这莫贺延碛,曾遇到过一拨又一拨的旅人,有鲜艳,有灰暗,面前这一幕的鲜活之气,惹人心动。
”年轻真是好啊。你瞧这小女郎,嫩生生的多讨人喜欢。“老叩延磕了磕烟枪,呵呵笑,“哪像我们这种糟老汉,眼花又耳背,牙也缺,皮也皱,人人都看着嫌弃,次次回家,我那老婆子总要指着我骂,你这怎么还不死。”
李渭笑道“叩延家族俱是白肤蓝眼,容貌殊色,您年轻时,可比令孙不逞多让。”
“哼哼,他可比我差远了。”老叩延回忆起年轻时的情景,喟叹道“可惜青春已逝,几十年如弹指,哪里想一转眼什么都快没了,什么也没做,只领了大半辈子的路,半截身子已入土,就等着睡棺材了。”
”有一时痛快,得一时痛快。“李渭道,”人人都走这条路,谁也不能长生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