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跟着带路人,见和州城中大小巷道,并未遭到太大破坏,便推知这场攻防战实际的战场只在一墙之外。有些民居内桌椅板凳上已积起厚厚的灰尘,显然不是因为张天祐攻到城下趁乱逃跑的,而是早就离乡背井,迁居他处。有的家里甚至还有半缸未曾动过的粮米,这样的不多,却未没有。
也有少数,家门未掩,室内一地凌乱的布料木头,现出主人家奔逃之前的张皇。
路上沈书了解了一下朱文忠派给他的人都叫什么,以前做什么的,当中大多是做过客栈货栈管账,有一人叫张楚劳,给钱庄做过事。只是至正交钞一出,没有皇家背景的普通钱庄,倒得都差不多了,张楚劳的东家病逝,钱庄清盘给当地一名色目官员。他只好拖家带口,来南方投奔亲戚,谁想落脚不足半月,和州也打起来了。
沈书看张楚劳口齿伶俐,脑筋清楚,又在钱庄柜面上做过六年事,分派他负责造册。那张楚劳写一手漂亮的小楷,休息时,沈书找张楚劳多说了几句话,得知他临的是松雪道人的帖,倒有些惊讶。
汉人当中,往往瞧不上仕元的这位南宋宗室后人,且在仁宗时候,赵孟頫颇得仁宗赏识,甚至从来以字称呼其人,惹得朝堂上下不少人眼热,背后议论他的字体媚俗绵软,毫无风骨气节。看似点评他的字,实际上是抨击他的为人。
“很多时候,死要比活着容易太多了。”沈书叹道,起身把用过的茶碗给一旁街角树下搭棚子给大家散茶水的大婶。
这碗茶喝得沈书一走动,耳畔仿佛就听见肚皮咣当作响,嗓子眼里的火辣感稍微舒缓了些。
看见沈书走近,排队等候的难民们从前到后渐次都站了起来,有些老人家实在孱弱的,或者坐在地上,或者坐在随身带的箩筐上,顶着日头等这年轻人分派地方住。
倏然间一个画面浮现在沈书的心头,两个月前的自己,不也跟他们一样,在高邮城外头排着长龙,等待未知的命运。想必这些人看他,也如同当日他看舒原一般。
等日子稍定下来,能有办法的话,还得给舒原捎封信去,好歹问候一声,也免他挂怀老刘那案子。虽说没有水落石出,跟他说一声也是好的。
都过了正午,沈书才想起来朱文忠叫他中午去总兵府一趟,便把手洗了,过去搭李恕的肩,朝正拿食指抵着头皮,看上去一脸脑壳痛的李恕说“我去找一趟少爷,你自己把饭吃了,今天下午得把人登记完,不能耽误他们搁外面吹风,这么冷的天,好不容易进了城,一定要让大家伙儿今晚都有房子住。”
“知道了。”李恕随口应道,把裤腿放下来,脚踩在地上,脚踝犹自露在外面,“你不回来了”
“要回来,不知道少爷什么事,该会管我一顿饭吧。你吃你的,别管我了。不行待会下午我去街上吃。”
说完沈书便带人走了。李恕一面在纸上鬼画桃符,一面拿手挠脖子“少爷少爷,一个两个全都是少爷。谁在家的时候不是个少爷呐。”
到了总兵府,沈书一看大门口,惨不忍睹,这怎么住,门都没修好。朱文忠的人早在门上等他。
进了大门,见是满院子东倒西歪,桌椅板凳全晾在院子里,兵器架就有十来个空着扔在校场上,还有一面破鼓,丢在地上。这才正月底,天气尚未回暖,那也先帖木儿估计也不懂得料理花草,没那闲工夫伺候,院子里凡是挪动个东西,便拖得尘土满天飞。
又有二三十个头上扎布巾子的赤脚汉在帮忙扛桌案,十数个荆钗裙布的仆妇抱着细颈大肚的各式样花瓶摆放到院子里一块敞亮的空地上,管事模样的丫鬟叽叽喳喳在旁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