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好像刹那间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那张脸颊在抽动的同时已把鳃片扯回,他浑身上下的蓄势眨眼变成了牢牢的控制,在背后的手更用力地扯动那缕头发之前,先一步压下了竖起的尾巴。
瞬息之间,空气完全静止。
随后,人鱼抬着脸,回视头顶的绿眼睛,维持着这个被扯离的姿势,慢慢地、以确保对面能察觉的速度,让肩膀沉下了一寸。
过了片刻,又是一寸。
纹丝不动的平静回来了。
只剩被海风吹动的烛光在那双灰色瞳仁里不停闪烁。
艾格却始终没有松开握着头发的这只手。
咫尺间若有若无的气味依旧在浮动。他凑上前,停顿片刻,同样在那仰起的额头前闻了闻,闻到了海水的气味,咸涩发苦。也闻到了这阵隐隐颤动的呼吸,眨眼已全部收敛,找不到半点踪迹。
他对着这双灰眼睛注视了一阵,等到那里面的闪烁平复,才道“友好的。”手指滑到发尾,再度握住,“我们是这么互相看待的,对吗”
没有点头,更没有摇头。
人鱼像被固定在了这个距离内,更像是仍旧被固定在刚刚那一扯里。
友好的。他也无需摇头或点头。
无论他本身是怎样一个危险的动物,上船以来又带来了多少恐惧,但这会儿他们平静地待在同一屋檐,那盘精心烹饪的鱼还摆在桌前,这把头发不挣不扎地握在他的手里,鱼尾静止在地。
一切仿佛表明友好的。
友好的。但你不能指望这样一条动物是完全可控的。
大半个夜晚过去了,窗外,舵楼二层投下的灯光早已熄灭。
艾格不难想象从船头看去前海的情景,海面有雾气,海下有暗礁,巡逻之人战战兢兢,每一个深夜,这艘被恐惧统治的轮船都在这样艰难地向前航行着,仿佛随时都可能在下一场风雨里失控。
在小岛码头上等到这样一艘船需要多久一年、两年、三年那实在是一个漫长等候。艾格设想过一株红珊瑚,设想过一把记忆里的仿枪,做好了见到一切久远之物的准备,却未曾设想过这样一条动物。
人人都有跟随着这艘船的理由,医生来到这艘船,说是因商人强绑,船长说是为经商与前往帕斯顿港,他自己则说他是跟随老人而来,人人都有自己的说辞。
而这条动物也拥有跟随这条船的理由,若他开口,同样地,他也能拥有自己的说辞。
艾格松开手中长发,手指离开那把发尾时,人鱼像是终于回过了神,一只蹼掌抬起,在他膝盖停了一阵,轻轻放了上去。片刻后,蹼间手指蜷动,又慢慢伸向他搭在腿上的手。
一刻之前,那只蹼掌本来就放在那里。
“不要再做奇怪的事了。”艾格说。
人鱼摸向那只手的动作顿时停住了。
“接连不断的噩梦、尸体,你把所有人都吓得不轻,这艘船上的恐惧已经够你吃了,不是吗”话虽如此,他却并不了解一条人鱼的食量。
“够你吃吗”
人鱼的上半身静在那里,依旧没有应声,朝他仰起的脖子也半分未动,视线像是被绑在了面前的脸上。
过了一会儿,啪嗒,这响声是尾鳍轻拍了一下地。
什么意思艾格当然不懂他尾巴的语言。
“点头,或者摇头。”他用脚推了推地上的尾鳍,“是,或者不是。”
人鱼摸到了他膝盖上的那只手,对着指尖的动静等待了片刻,指尖一片平静。
友好的。他像是在说,慢慢握起这只手,点了点头。